第一章
明 万历年间 杭州
乌云密布,雷电交加,滂沱大雨似乎永无止境的下着。
磅!石破天惊的雷电疾速劈下,雾园的桦阳树应声而倒,声势煞是惊人。
“爹!你睁开眼啊!爹──”凄厉的哀哭声从后边厢房传了出来,连划破天际的雷声都掩盖不住。
“爹!你不要丢下我啊!”娇嫩的声音绝望的哭喊着。
“爹──”一阵凄厉悲痛的哭叫后,厢房霎时寂骅无声。
雨停了……
杭州 徐家庄
“范叔昨晚合眼了。”一名中年管事站在正厅中恭敬的说道,仔细一点还可以看到他泛白的鬓角流下紧张的汗珠。
“是吗?”漫不经心的声音来自坐在正厅主位的年轻人,他就是徐家庄主人──徐步云。
徐步云有着俊秀的脸庞,细致有序的双眉,黝黑深邃的眼睛,薄薄的唇透露出他坚毅的个性,挺拔的鼻梁,不知让多少姑娘家醉倒其间。不过徐步云的脸上常常笼罩着一股寒气,身上所散发出来冷摸绝情的气息,令徐家庄上下枉禀事时,都异常小心谨慎,生怕一个不小心,自己就得流落街头。
“敞禀庄主,范叔在庄内尽忠职守三十余年,这身后事……”
“范叔的职务谁可以代替?”徐步云打断中年管事的话,语气透露出一丝不耐烦。
“这……”
“嗯?”徐步云微扬的语气令在场的人一阵紧张。
“敞禀庄主,范叔负责管理庄内所有生意往来及日常开销的帐目,这些账册自老庄主时就都是范叔一人在负责,其它人如要接手,一时之间可能也……”中年管事的汗珠大颗大颗的落下。
“也无法打理,是不是?”徐步云寒着脸接道。
“是……是的。﹂中年管事战战兢兢的回答。
“徐家庄上上下下不下千人,居然没有人可以接手一个账房的工作?!你们平日都在做什么?”徐步云冷着一张脸,拍了桌子,倏的站了起来。厅上的执事都像是给寒冰射伤般,哑口无言,只有豆大的汗珠不断的冒出来。
“庄……庄主。”颤抖的声音从左后方传出。
徐步云转头看着一位瘦弱的老人家, “陈叔,你有何建议?”
“敞……敞禀庄主,老庄主在的时候,因为怕人多手杂,所以一切帐目都由老庄主最信任的范恕负责;范恕也知道老庄主的顾虑,所以都是自己独力挑起账房的工作。随着范家庄的生意越做越大,范恕为防范他人觊觎,更是禁绝不相干的人进出账房,所以庄内虽然有这么多人手,但最清楚庄内生意往来、日常支出的,就只有范恕一人而已。这也是庄内人都尊称他一声范叔的原因啊!”陈叔仗着胆子讲了一连串,说完,手心已全是汗。
“该死的!”徐步云低声咒骂了一句,十分懊恼, “平日人好端端的,怎么突然会……”
徐家庄是由老庄主徐洵白手起家,徐洵克勤克俭,加上商业眼光独到,生意越做越大,经商区域扩及大江南北,只要提起江南徐家,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;至徐步云时,早已成为江南巨贾。除家庄近年更承揽了大内采购的生意,皇帝日常吃穿,少不了徐家庄经手的货物,地方官员因此更是不敢得罪徐家,与徐家庄往来,每每礼让三分。
徐家庄也因为这僧关系,在商场上更是如鱼得水,如虎添翼,产业扩充迅速,如今徐家庄的产业大到连徐步云都嫌烦的地步──他不是一个贪懒的人,相反的,他鸡鸣即起,习文练武,律己甚严。但他有一个最大的致命伤──他怕烦!
他最厌恶琐琐碎碎的事,尤其是日常生活的开销支出,又多又繁,他干脆丢给管帐的范恕,自己乐得轻松。
没想到这范恕前一日闹心疼,昨儿个夜里就合眼走了。这当儿要找到一个老实可靠、熟悉徐家产业,还要自己信得过的人,几乎是不可能的事。
厅内一片静默,偌大的空板充斥着冰冷紧张的气息。
“难道徐家庄这么大的产业、这么复杂的帐目,范叔都没找人帮忙?”徐步云咬牙切齿的吐出这些话。
“啊!对!”
“赵老爹,你想起什么了?”徐步云扬眉,目光瞥向因多次发言而汗流不已的中年管事。
“启禀庄主,范叔在账房时,闲杂人等是不能进入的,他唯一的助手便是独子范紫庭。这范紫庭从小跟在他爹身边抄抄写写的,应该也仅一点生意往来的帐目才是。”
徐步云闻言陷入沉思。范恕的儿子?这个……
“那范紫庭现年多大岁数?”徐步云露出凌厉的目光。
“回庄主,应该有十七了。”赵老爹战战兢兢的回答。
“十七?”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嘛!这么繁离的帐目要交到一个小伙子手中实在有点不妥,但眼前也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了。
唉!
“那范紫庭现在在哪儿?”徐步云冷声问道。
“回庄主,小庭子正忙着料理范叔的后事呢!”
“叫他立刻来见我!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没有可是,立刻叫他到书房来见我!”徐步云不耐烦的把手一挥,转身离开,身上所散发出的冷冽气息,使在场的管事奴仆噤若寒蝉。待他离开正厅,全部的人才松了一口气。虽说徐步云还不到而立之年,在场的管事大部分都比他年长,但他冷戾逼人的气息,还是使这些年长的管事面对他时手心捏一把汗,紧张不已。
“老赵,你这不是拖害小庭子吗?”陈老爹叹口气说道。
“我也没办法啊!你看庄主那咄咄逼人的眼绅,一个不小心,我们可能都得挨板子,更惨的是,大伙儿会被认为是吃闲饭的,整批被逐出范家庄……陈叔,你希望看到这种局面吗?”赵老爹苦着一张脸,无奈的辩解着。
众人默默点头,表示赞成赵老爹的说法。
依徐步云说一不二的个性,这种事是有可能发生的。表面上尊称他们这些管事赵叔、陈叔,一旦出了事,绝不稍假辞色。事情严重的,当日算清工资便逐出徐家庄,永世不得再入庄一步。而被徐家庄逐出的人,他人也不敢雇用。
如此的情况下,也难怪他们这些年长的管事都谨言慎行,克尽职守,不敢有丝毫的懈怠。
“只可怜了那小庭子!”众人齐声同情起范紫庭。
徐步云的严苛要求,让庄内的人深觉在徐步云身边做事是件苦差事。
“对了,老赵,你刚想提的范叔身后事……”
“唉!别提了。你没看到庄主只关心生意账册问题吗?范叔的事还是我们几个私下帮小庭子张罗张罗!”赵老爹向其它管事说道。
“可怜的小庭子,前些年没了娘,这下子又失去相依为命的亲爹,他心里一定很不好受。这下子又要到庄主身边做事……唉!”众人七嘴八舌的扯了起来。
“还是办正事要紧。赶紧去后厢房通知小庭子庄主召见,耽搁了可就不好了!”赵老爹提醒众人。
“也是!”众人应和着,便离了正厅,往后厢房走去。
范紫庭身着孝服,脸庞憔悴苍白,睁着一双哭红的双眼,眼窝下有着深深的黑影。
“小庭,喝碗粥吧!你这样下去,身子会撑不住的。”轻柔的声音来自范紫庭青梅竹马的好友──秋月。
“我不饿,先拦着吧!”范紫庭仍是用失神空洞的眼望着爹亲的牌位。
秋月看着范紫庭悲伤的模样,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安慰的话语来使好友宽心。
想到小庭近两年来接连丧母失父,秋月也不禁一阵鼻酸;而小庭失魂落魄的样子更是让她放心不下,于是从昨夜至今都陪在他身边打理一切。
正在秋月想办法要范紫庭吃点东西的时候──
“小庭子!”
范紫庭被这声音唤回现实世界,勉强收拾心绪,唤了声: “赵老爹、陈老爹。”
“小庭子啊,你爹的事,我们会帮你妥善料理,你现在快到书房见庄主。”赵老爹满头汗的说道。
“见庄主?”
庄主对范紫庭来说是一个陌生的人,他只在小时候远远的看着爹与庄主商议事情。那时看爹恭敬的对一名年约二十岁的少年讲话,总觉得很奇怪,而当时他对庄主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,只觉得……冷!
虽不明白庄主找他做啥,心里头也千百个不愿意在这时候去见陌生的庄主,但他尚未说出拒绝的话词,就已经被赵老爹、陈老爹推着往雾园的方向去了。
到了雾园书房门口,众人一哄而散,留下范紫庭一人呆在门外。他正在迟疑,不晓得该怎么办的时候……
“进来!”门内传来浑厚的声音。
范紫庭想跑也跑不了,只好硬着头皮走进书房。
嗯,有旧木头的味道,一种沉闷又令人心安的味道。还有书册的香味……这边定有不少藏书。
“你就是范紫庭?”声音来自书房的另一边。范紫庭确定他与庄主有一段距离,心下遂平静了一些。
“回庄主,小的就是范紫庭。”听到徐步云冷漠的嗓音,当年的记忆又历历在目──冷、黑。
“抬起头!让我瞧清楚。”仍是平静无波的声音,其中却有着不容违抗的命令。
范紫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,接着慢慢的将头拾起,对上了一双黝黑深邃的眸子。
嗯!瓜子脸,面皮白净,黑白灵活的眼,细柳般的眉,小巧的鼻,嫣红的嘴,活脱脱是个眉清目秀文弱书生样。看他眼下的黑影,昨夜一定没合眼……徐步云面无表情的打量着范紫庭。
这小子从来不锻炼身体的吗?看他那苍白得像纸一样的脸色、瘦弱的身子,彷佛风一吹就会倒地似的。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,可以肩负起整理徐家庄庞大帐目的重责大任吗?
范紫庭对上那一对黝黑深邃的眸子后,好似胸中的空气瞬间冻结了一般。好……好英俊的男人!
但对方脸上的寒气,及身上散发的冰冷气息,让他的脸色更加苍白。
“听说你都跟着范叔在账房学习?”徐步云深邃的眸子直盯着范紫庭。
范紫庭回过神来, “回庄主的话,我只是跟着我爹在账房抄抄写写而已。”
“几年了?”
“什么?”
“你跟你爹在账房几年了?”徐步云不耐烦的说道。
“七……七年了。”范紫庭说得吞吞吐吐。
“七年?那你对账房的事务应该有一定的了解才是。”
范紫庭不明白为何徐步云要问他这些,他只记得爹要他不可随意透露账房的事务给人知道。
“禀庄主,我……”
“给你三天的时间,三天之后,我要见到庄内所有生意往来的账册。”
什么?!那是多么庞大的工作!这男人疯了吗?更何况爹才刚过世,他根本不可能有心工作……他从来不替别人想想吗?
“禀……禀庄主,我爹的后事……”范紫庭红着眼,鼓起勇气颤声说道。
对了,他怎么忘了还有范叔的后事?看这小子文弱的模样,还是给他一个月的时间,顺便叫人帮帮他。
“唔……下月初三,你带着账册来见我。另外叫赵老爹、陈叔帮你料理你爹后事,多些人手,办起事会快生。下去吧!”
“谢庄主!”范紫庭急忙从书房退了出来,一颗心还不住的狂跳着,过度的紧张让他暂时忘了丧亲之痛。
正当夜深人静、万籁俱寂时,却有一抹小小的人影在房中端坐呆愣着。
是范紫庭。
由于赵老爹、陈老爹的帮忙,他已妥善处理好爹的后事,现在让他发愁的是徐家庄的帐目问题。
那日他自书房退下后,就忙着处理爹的后事,压根忘了徐步云向他要账册的事;还是秋月提醒他这事要赶着办──但也只剩三天的时间了。
“怎么办?”范紫庭烦恼的低语着。
虽然他跟在爹身边七年,徐家庄的产业他也很清楚,但一下子要把徐家庄所有的账册整理出来,那是相当庞大的工程,也是他一想起来就头痛的事。
“不管了,明天再说吧!”范紫庭清秀的脸上看不到一般男子的刚硬线条,反而隐约透露出一股灵秀之气。任何人看了都会不自觉的赞叹:好个俊秀的书生!
隔日,一大清早,范紫庭梳洗之后,便匆匆往账房去,用钥匙开了账房的门,一股笔墨、书册的熟悉味道扑鼻而来。这是他与爹共同工作七年的地方。自他满十岁之后,爹便带着他在账房学习,这里有他跟爹亲的共同回忆,而今……一阵心酸令范紫庭红了眼眶。
不,不能再想了。时间紧迫。
范紫庭将架上一本本厚厚的账册取下,准备在最短的时间内整理妥当。这些账册清楚的写着顺天府、南宜隶、应天府、辽东都司、广州府等,一般人看了都不知道在哪儿的地方,范紫庭却熟稔的翻阅着这些厚重的账册。
“小庭,吃点东西吧。我特地煮了碗翡翠瑶柱汤,你趁热喝了。”秋月善解人意的在晚膳时分端了碗热汤来。她知道范紫庭一旦窝进账房,没人提醒是不会记得吃饭的。
“呃,好!”范紫庭应了声走出账房,至外头的凉亭内坐下。
“喝汤要专心,免得烫着了!”秋月知道范紫庭食量不大,特地将翡翠瑶柱汤煮得浓稠些,喝起来有饱食感。
“秋月,你这么贤慧,以后谁娶到你,真是天大的福气。”范紫庭一面喝着滑溜爽口的汤品,一面称赞着秋月。
秋月俏脸一红,害羞的低下头,接着微微的笑了起来。
“以后谁娶到你,也是天大的福气啊!”
“嘘!小声点!”范紫庭紧张的站了起来,四处张望。
呼!还好没人。
“隔墙有耳啊!秋月。”范紫庭绷紧小脸。悄声说道。
“小庭,放心,这么晚不会有人的。”秋月眼底尽是笑意。
原来范恕当年思虑到杜会并不鼓励女子读书诚字,认为‘女子无才便是德’,但他膝下无子,独生女范紫庭又活泼可人、生性聪颖,如不给念书,实在可惜了优异的禀赋,心下便有将女儿送进私垫的念头,因此从小便将范紫庭做男儿装扮,心想日后就算自己有个万一,女儿也能自力更生,不必依赖他人。
多年来,徐家庄的人都认为范紫庭是男孩,只有秋月知晓真相。
“咳!小心点总是好的。”范紫庭不自然的红了脸。
“快趁热喝了吧,这样才有体力做事啊!”秋月还是笑着。她很钦佩范紫庭的才能。
“嗯!”范紫庭点点头。
喝完汤,秋月收拾好退下,范紫庭回到账房与一大堆帐目奋斗,专注得小巧的鼻尖都冒出了晶莹的汗珠。
夜深了……
江南娘子系列第一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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